作家盛可以
【作家简介】盛可以,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南省益阳市。曾辗转于深圳、沈阳、广州、北京等地,当过记者、编辑,证券公司职员。1994年发表散文,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水乳》刊载在2002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上,引起关注,2003年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之后相继出版长篇《道德颂》《北妹》《火宅》以及《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可以书》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日、韩等文字。
【作家与《收获》】2002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长篇《水乳》;2004《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长篇《无爱一身轻》;2002-6短篇《Turn on》;2007-1长篇《道德颂》;2010-2短篇《白草地》;2011-6短篇《佛肚》;2012-5短篇《人面狮身》。2015-1短篇《小生命》。
2015-1《收获》选读 短篇 | 小生命(盛可以)
■盛可以
夜里十点多钟,那边终于来人了,三男一女,脸上经过热汗的浸泡,泛着油光,表情浮在油面上,明显的戒备和不安,那个矮矬肥白的女人,脸色很不客气。
“总算把你们等来了。请坐。”小姨很礼貌,“等”字上用了重音,暗示对方,我们也等到极限了。为了这件事情,小姨专门从北京回来,其他人也请了假,几宿没睡。
昨晚,一家人又熬到半夜,时钟滴答滴答,让人焦躁,大姨父碾碎了烟头,说:“不能再这样等了,必须把那小子‘请’过来,这样,他的父母就会露面。”
“绑架他?会犯法的吧?”爸爸害怕,胆子比杏仁小。
“带上他的女朋友,认人,也认路,”大姨黑着眼圈,“很难说明天他还会不会在那儿上班。”
姐姐就是那小子的女朋友。此刻,姐姐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圣母一样端坐,两手放在大腿上,一语不发,看大家操心她的人生,以及胎儿,脸上平和安详,不时挪挪屁股,好像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
姐姐十八岁,在很差劲的大专学校里读书,学费是贷的,妈妈给别人擦地煮饭,爸爸做环保工人,使劲攒钱还款。大专学校离家近,坐火车三个小时,姐姐常回家,后来忙了起来,整整四个月见不到人影,放了暑假也不抵面,说是和那小子去长沙实习了。
但是没去几天,姐姐浑身挂满行李回来了。她脸上还是瘦,还是单纯幼稚,腰身却圆滚滚的,穿着宽大的衣裙,像只企鹅一步一挪。妈妈无比震惊,好像被电击了。妈妈知道怎么擦干净一扇玻璃窗,也有信心炒出好味道的菜,可面对姐姐暴胀的肚子,作为一个清洁工的脑子完全不够用。妈妈只好用老办法——哭,哭多了,满脸苦相便定了形。
我们很快知道,去年冬天,半夜陪姐姐回来,躲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那小子,把姐姐弄成这样。
我们家五十平米,平常姐姐跟妈妈睡一床,我跟爸爸睡一床,姐姐上专科学校之后,我才有自己的空间,如果姐姐在家里生个孩子,婴儿啼哭,尿布奶瓶堆上我的书桌,我也甭想考什么重点高中了。
爸爸在阳台默默抽烟。
妈妈不停掉眼泪,“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家里吱一声……”
“他说要生,那就生呗。”姐姐说。
“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要在娘家生孩子,我和你爸老脸往哪儿搁?”
“他们家房子更小……”
“你还没毕业,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又没有能力抚养孩子……”
姐姐不吭声,她不焦虑,生或者不生,都那么回事。
那小子家在矿区,两岁时父母离婚,他爸爸后来找了一个女人,一直同居。那一回,那小子呆在网吧,姐姐早晨把他领回了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次。爸爸对他印象不好,说他抽烟嚼槟榔,流里流气,不诚实。爸爸一直对我们要求不高,只要像棵树,像朵花,老老实实的,安守本分就好。妈妈喜欢那小子,觉得他帅高,聪明,嘴巴甜蜜,比实际年龄成熟,挺谙事的。
我想那黑糊糊的矿区,煤尘覆盖花草树木,头发里、鼻孔里都是黑灰,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爸爸也这么认为,我们家虽穷,至少有好山好水,空气清新,但他一向服从妈妈,不喜欢那小子,不喜欢那地方,却无力反对。
妈妈没哭多久,便跟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感情,似乎说了我要当舅舅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泪的洗涤,妈妈的脸上泛出了亮光,迅速恢复做母亲的本能,去超市买了牛奶、骨头、鱼,给姐姐补充营养,问胎动情况。第二天,妈妈又带姐姐去医院做检查,B超显示胎儿健康,鼻子很高,妈妈看了很欢喜。妈妈忽然明白,这其实是一件喜事。
喜事有喜事的流程。妈妈决定跟那小子的爸爸谈谈。
妈妈很紧张,老按错键,最后是我帮她拨通的。
我们那儿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妈妈被迫用普通话,磕磕巴巴,腔调怪异,听起来理亏,还有些巴结与讨好。那小子的爸爸似乎很能讲,妈妈只开了个头,剩下的全是“嗯”。有一阵,妈妈尽量让手机远离耳朵,那小子的爸爸声音很大。
妈妈“嗯”了一阵,挂了电话,欢喜淡了,魂也像被掐住了,苦着脸发呆。
“他们来不来?”爸爸问。
“他说半个月前开车撞了人……过几天领导要来矿上检查,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反正就是没时间来,叫我们过去。”
“没道理,说出这种话,就是不想负责任。”爸爸没有发火,只是描述一个事实,他习惯凡事都往肚里咽,从来不会磨刀霍霍。
好在妈妈从不指望爸爸出力解决问题。她继续找那小子的爸爸,那边干脆不接电话了。
妈妈憋了两天,终于扛不住,告诉了大姨小姨,这锅温水一下子滚了。
姐姐说那小子在公司上班,那天晚上,小姨他们动身去长沙捉那小子时,她才说实话,那小子在酒吧当服务员。
小姨两宿没睡,疲劳驾驶,妈妈担心得要死,我陪妈妈等。凌晨四点多,他们终于回来了——我忘了说,我们都在大姨家,因为大姨家宽敞,沙发、地板,到处可以睡觉——我打开门,就看见那小子,白衬衣,黑裤子,干净冷漠,他一句话也没说,闷头扎进屋里,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像一个跟爸妈赌气的孩子。
几个小时的奔波,大家又累又饿。大姨在厨房弄饭吃。大姨父仰头喝光了一杯水。
姐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她的任务就是配合。她和那小子也不说话,像陌生人一样。
小姨在沙发上小睡片刻,坐直身体,缓缓说道:“那种酒吧的男服务生,个个都像鸭,等着客人喂食……那不是一个就要当爸爸的人应该去的地方。”
我觉得小姨说得不对,鸭子毛茸茸的,嘎嘎欢叫,一点也不像那小子,坐在那儿,冷冰冰的。
“就不是正经人去的,灯红酒绿,吵死人……你还想让她去那里做事!”大姨父直说。
“那只是暂时的……”那小子开口了,“你看……我还穿着工作服……也没请假……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大姨父敲了那小子脑袋一下,“混账!男子汉做事要有担当,你把她撵回来,自己不露面,这算什么事?”
“我没说不负责任,”那小子急道,“她在家呆一阵,等我稳定了,再来接她……”
“你今年多大?”小姨问。
“快二十了。”那小子回答。
“你想让她在娘家非婚生子?”小姨问。
“等我们到年龄了,再登记结婚。”那小子说。
“为什么一直瞒着?”
“这不是让你们知道了吗?”那小子拧着脖子,“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外面生了再告诉你们,你们能怎么样?”
小姨走到那小子身边,“请你抬起头来。”
那小子很不屑地照办。
“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小姨问。
“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外面生了,你们能怎么样?”
小姨手一扬,“啪”的一记耳光,打在那小子脸上。“让你长点记性,做人,对别人,包括对自己的父母,要有起码的尊重。”
那小子屁股弹了一下,咬牙关,努力忍着脾气。
“简直是流氓作派。把身份证给我。”大姨父说。
“没带。”那小子不客气地回答。
大姨父准备搜身,那小子从口袋里掏出些杂碎砸在茶几上,“我说了没带就没带!没得谈了!”
大姨父用力敲了那小子脑袋一下,“什么态度?老实点!”
大姨刚把饭菜端上桌,听到这句,便呵呵一笑,喊姐姐的名字,“好好睁眼看看,看看他是什么人。”
姐姐人在阳台,伏在栏杆上,望着青色天空,黎明来临,树上的小鸟已经唱起了早歌。
她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算是配合,还是那副表情,波澜不兴。
“我爸刚才给我发短信,说明天过来谈结婚的事情……”那小子忽然声泪俱下,“现在,你们做得这么过分,还能怎么谈!呜……我们的爱情,被搞成这个样子。”
“爱情”这个词,戳住了所有人,屋子里瞬间陷入沉寂。
小姨说:“那好,我们现在就来谈谈爱情……你爱她?”
“爱!”那小子狠狠地说。
“你爱她?你爱她怎么忍心让怀孕七八个月的爱人,独自扛那么多行李,冒着三十八度高温,坐那么远的汽车颠簸回来?你爱她,为什么不让她穿着漂亮婚纱,高高兴兴地迎娶回家?”小姨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为什么要作贱她?让她像一个被玩弄被抛弃的可怜女人!知不知道我们在承受什么样的羞耻和愤怒?”
小姨一边说话,一边来回走动,那手势,表情,就像在动员一场革命。
那小子撇撇嘴,“那是你们的理解。我就是爱她。”
“你爱她?你连对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你没有正儿八经拜见她的长辈,你也没有向你的父母郑重地介绍你的爱人!你爸爸也是才知道这事。你根本不在乎她!”
“反正,你们说什么都对,我就是错的。”那小子嘟囔着点烟抽。
大姨父制止,“请不要在我面前抽烟。”
那小子扔了火机,抛出一条小弧线。
小姨把姐姐叫进来,说:“我问你,你喜欢他什么?”
姐姐茫然地看着小姨。
“他好在哪里?至少说出三点理由。”
姐姐似乎陷入思索,但直到整件事情结束,她也没有回答上来。
……
【全文刊载于2015年第1期《收获》,1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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