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又离家出走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妈妈正坐在客厅里发呆,软塌塌地垂在膝上的一只手里,握着一张纸条。我走过去一看,上面是爸爸的字,只有两句:“我走了。不要找。”
我想起早上爸爸还好好的,是他送我上的学。只是进了校门他又叫住我:“听妈妈的话……”,并轻轻地拉了拉我的小辫,那样子怪怪的。我没多想,“嗯”了一声,就跑了。
“你们吵架了?”
妈妈摇摇头。
“那,是姥爷骂他了?”
妈妈又摇摇头。
像每次爸爸离家出走时一样(这是第几次了?),妈妈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出神,石头一般。天色暗了,屋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我正想走过去把灯打开,这时,就听妈妈说:“你过来。”我走过去,站在她跟前。
“如果别人问起来,就说爸爸回老家了。……对姥爷也是这样讲。”
黑暗中,我和妈妈面对面站着。夜张开巨鸟般的黑翅膀把我们覆盖了。
我吓坏了。不是因为爸爸的离家出走,而是被这即将落在我肩上、将由我和妈妈共同分担的秘密吓坏了。
二
爸爸的漂亮在小镇上是有名的。
我从街上走过,总会听到一些婶子大妈说:“这不是钟表店老板的外孙女吗?这丫头长得好,随她爸。”我心里暗自高兴,脸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爸爸的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别看文文气气的,却很幽默,—张口就能把人逗乐,而他自己却虎着个脸,一点都不笑。妈妈当初不顾姥爷的反对,一门心思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异乡人,穷当当的水利局小办事员”。面对姥爷的反对,妈妈以绝食抗争,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姥爷又生气又心疼,骂她是只固执的山羊。最后,还是妈妈赢了!
在妈妈讲的故事里,我最喜欢这一段,百听不厌。临睡前,我总要求妈妈再讲一遍“水利局小办事员”的故事(每次都有些不同)。暗淡的灯影里,妈妈微笑着,温柔的声音像流淌的溪水,而爸爸的声音时不时地从走廊那边的书房传来,作着补充和注解。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爸爸辞了职,回来帮助妈妈经营姥爷的老字号钟表店。与此同时,他买了一把小提琴,开始学习拉琴,一有空,他就把琴夹在脖子那儿,挺像回事地拉起来。
一直对爸爸心存看法的姥爷,一听到爸爸拉起小提琴(“又在锯那玩意儿!”)就皱起眉头,拿上他的小马扎,到湖边遛弯去了。而隔壁的蓝奶奶,时不时从门口探过头来,说上一句:“哎呀拉得怪累的,歇歇吧。”还好,没过多久,爸爸就听出了这客气背后的东西,及时转移到鲜有人至的香蕉园了。
一天,香蕉园的主人顺顺爷在街上碰到姥爷,闲扯半天,绕了一百八十个弯才转到正题,他扭扭捏捏地说:“老哥,能不能让你女婿别到我的香蕉园拉那玩意了?”
姥爷皱起眉头:“怎么啦?”
甭看他对爸爸有看法,可有谁说他女婿的不好,他比谁都不高兴。
“他在东园拉琴,这两个月来,那里的香蕉明显长得个儿小……”
姥爷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不会是说……你园里的香蕉长不好是因为我女婿的琴声吧?!简直——扯淡!”
我听过别人拉小提琴,那真是好听。可爸爸的琴声却很刺耳,怎么听都像拉锯的声音。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爸爸呵呵笑着说:“看着吧,过不了多久,爸爸也会拉出那么好听的琴声。”
可是,爸爸的小提琴刚刚拉得能隐约听出点“梁祝”的音儿,忽然有一天琴却失踪了。
爸爸妈妈到处找,就是找不见。姥爷叼着烟斗,在屋里走来走去,热心地给爸爸提着醒:“是不是放在柜台上了?要不,落在香蕉园了?”
后来,在一次捉迷藏时,我躲到姥爷阁楼的柜子里。黑暗中,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轻鸣,我的手碰到一个光滑的东西。透过柜门斜射进来的一缕光亮,我看到爸爸的那把小提琴静静地躺在那儿,油红色的琴身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我正想跑出去报告爸爸这个好消息,可是一转念,我又想起那拉锯般刺耳的声音,我想,还是让它待在这里吧。
就在我犹豫的当口,爸爸找了进来,看到久寻不获的小提琴,爸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声不吭,走出了家门。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当妈妈千辛万苦在邻省一个采石矿找到他时,爸爸胡子拉碴,头发老长,一双眼睛——用妈妈的话说——却“孩子般的清澈”。他二话没说,跟着妈妈就回来了。
那是爸爸第一次离家出走。
三
从那以后,爸爸有事儿没事儿就出走一回,多则半年,短的也有十多天。可真苦了妈妈,她把钟表店交给姥爷,把我交给姨妈,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寻找。有一回,妈妈失望、伤心到了极点,决心再也不找了,却不料,爸爸他自己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跟着一头骆驼。
当爸爸和他的骆驼一出现在鸡姆落镇,整个小镇都喧哗了。那时正值傍晚,人们在自己家院中或门口吃着晚饭,惊讶地看到从门前经过的爸爸和那头骆驼。傍晚的风轻拂着爸爸的衣角,夕阳给他和骆驼镶上了一圈金边。好些人端着饭碗一直跟在后面看,爸爸笑着,同他们打着招呼。一个光着脚板的孩子飞跑到我家来报信:“不得了啦,你爸爸回来了,他骑着大象回来了!”
妈妈手里的盘子差点扔在地上,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哗哗地掉下泪来。
我冲到街上,远远看见爸爸牵着一头骆驼(哪里是大象!)正向家里走来。不知是因为那头骆驼还是别的什么,我忽然害羞起来,没有像以前那样扑进爸爸的怀里,而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爸爸把我抱起来,呵呵笑着亲着我的脸。他身上有一种干草的气味,很陌生,这让我更加局促起来。我躲闪着他那扎人的胡子,眼睛一直看着那头骆驼。骆驼很瘦,很脏,身上的毛有的地方已经脱落了,我觉得它是一头老骆驼。
爸爸见我老是盯着它看,问我愿不愿意骑上它。“不!”我大喊了一声,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然后,我挣开爸爸的手跑回了家。
妈妈正手忙脚乱地给爸爸准备晚饭,她的脸红扑扑的,慌得什么似的,早已把这些日子的伤心、难过都忘到了脑后。姥爷则放下碗筷,回到自己屋里,大声叹着气,酝酿着怒火。我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训斥正等着爸爸呢。
消息传得挺快,第二天到了学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爸牵了一头骆驼回来。小镇上的动物园里只有猴子、驴什么的,孩子们哪见过骆驼?最多也只是在书上见过。他们把我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兴奋地听我讲着那头骆驼。放学后,我像个头领一样被簇拥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向前进发,去我家参观骆驼。
一天,校长忽然找到我,非常客气地问,可不可以把骆驼牵到学校,让全校师生看一看。我说这得回家问问我爸。想不到爸爸挺痛快地就答应了。第二天,爸爸把骆驼刷洗得全身光亮顺滑,喂足了草料,和我一起向学校走去。
那天,在学校的操场上,爸爸和那只骆驼站在前面。他给大家足足讲了一节课,从骆驼的种类、分布,讲到它的习性、特点,然后,他讲了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12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和他的驼队穿越沙漠,路上遇到暴风雪,等父亲和他的伙伴们好不容易把骆驼圈在一起,却发现我不见了。天已经黑了,父亲急得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在风雪地里寻找,呼喊声一出口,就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后来,父亲的脚踢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一摸,就摸到了我的头。我裹在父亲的羊皮大衣里,偎在一只骆驼的肚子上睡着了……
故事一点都不感伤,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却模糊了。我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那颗泪就要流下来,惹人笑话。
这只骆驼,因为每天要消耗大量的青草,而从家到草场要走上不短的一段路,这得需要一个人来专门侍候它;最重要的是,我姥爷觉得每天牵一头骆驼穿过大街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现在,我和爸爸只好到动物园去看它了。
四
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刷牙,姥爷遛弯回来了,一进门就说:“丫,你爸呢,怎么还不开店门?”
我想着妈妈昨天的叮嘱,告诉他:“嗯……我爸回老家了。”好在嘴里有牙膏沫子,说出话来含混不清,大概听不出真假来。
“啥?”
这时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及时把话接了过去:“他回老家了。一早走的,怕吵醒您,就没给您说。”妈妈说话时舌头一点都没打弯。
姥爷糊涂了:“不是老家没人了吗?怎么……啊?”
“还有个老父亲和弟弟。好像和他父亲关系一直不好。”
姥爷一听就跳了起来:“什么?还有个老父亲!”
他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从来没说起过,从来没回家看过……这个混账小子、白眼狼!”
姥爷看上去真的生气了,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最后站住:“你说……”他一屁股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长吁短叹起来,“唉!自己的亲老子都指望不上,别人还能指望什么,还能指望什么?!”
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张着个嘴,不知道妈妈说的关于爸爸的父亲这事是真是假。
这时,妈妈一转头瞧见我:“还愣着干吗?要迟到了!”
上学的路上,我还在想:妈妈不愿意让人知道爸爸又出走了,也许,她怕别人又要说爸爸的坏话吧。记得上次隔壁蓝奶奶和姥爷、妈妈坐在院子里说话,蓝奶奶说了句:“丫她爸一回一回地出走,会不会有什么事……”妈妈一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进了屋。蓝奶奶得了个没脸儿,对姥爷说:“你看,我这还不是为她好……”姥爷冲她摆摆手,低声说:“唉,孩子的事……我当初就反对,不知根知底的……”在一边写作业的我也听进心里了,听别人说爸爸的不好,心里别扭得什么似的,那简直比说自己还难受呢。
还有,妈妈说的关于爸爸老家那些话,是真的吗?
五
爸爸走了一个星期了,没有他的消息。我开始想他了。
妈妈表面上很平静,一如平常,可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的。
“妈,过不了几天可能爸爸就回来了,你不记得那次他就自己回来了?还带了一头骆驼。”我安慰妈妈。说到骆驼,我忽然想起来好久没去动物园了,等爸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带我去动物园看看那头骆驼。
妈妈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眼睛看着手里的一张地图发愣。这些天,她一直在看这张地图。可怜的妈妈,也许,她知道爸爸无论到了哪里,反正都出不了这张地图。
“丫,你看。”妈妈像是有了重大发现。
我只好凑上去,让眼睛停在那张密密麻麻的地图上。
妈妈指着一个用红笔圈住的地方说:“你看,这是你爸的老家。这些呢,”妈妈的手在周围另外几个红笔勾过的地方走了一圈,“是你爸前几次去过的地方。”
我点点头:“嗯,怎么啦?”
妈妈接着说:“我敢肯定,他就在那儿附近。”
“你要去找爸爸吗?”
妈妈没有回答,一个人喃喃自语:“他一直在老家附近转悠啊!”
六
星期天妈妈带我去姨妈家。
妈妈和姨妈一见面就把我支到一边,小声地嘀咕起来。看那样子,她们准是在说爸爸。哼,这个妈妈!她让我保守秘密,这可倒好,她自己先说出去了。
姨丈陪我玩了一会儿,凑到妈妈她们那里也想听听,可正和妈妈说得带劲儿的姨妈把他拨拉开:“哎呀别添乱!一边歇着去吧。”可怜的姨丈只好孤独地看电视去了。
这时,电话响起来了。姨丈去接电话。
“啊,你在哪儿?……好!我知道。……嗯,都挺好。你怎么样?……”
妈妈和姨妈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嘴巴,静静地竖起耳朵。
姨丈接完电话,接着看电视。
“他在哪里?”妈妈问。
“谁?”姨丈回过头来。
“我知道是他的电话。”
“是一个朋友……好久没联系的朋友。”
妈妈的脸严肃地绷着,一动不动。我害怕起来。
“你傻呀!这种事你还讲哥们义气?你知道我姐有多苦……”说到这,姨妈的嗓子像被什么塞住了。
妈妈站起来,丢下我们所有的人,走了。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七
妈妈到底把爸爸给找回来了。
那天她从姨妈家出来,径直去电信局查到了那个电话。那正是爸爸打来的。顺着这个电话,妈妈找到了爸爸干活的地方。那是与爸爸老家相邻县市的一个养鹿场。
后来,爸爸说当他看到妈妈出现在他面前,竟吓了一跳,只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妈妈憔悴得像是换了个人,他心里又惭愧又难过。见到爸爸,妈妈第一句话就是:“这是最后一次。回家吧……”
爸爸回来的第三天,已是除夕了。
那天晚上,爸爸陪着姥爷喝了好多酒,最后他喝醉了,拉我一起跪在地上,向着老家的方向磕头,哭得像个孩子:“不孝儿子给您磕头了……那一年我偷了家里的活命钱去上学,害得妈妈无钱治病,只好等死……我没脸回去见您啊!您一直想让我成为一个像您一样的艺人,于是我学小提琴,可是没学到手,我怎么有脸回去!我只能像只野狗一样在老家周围转悠啊……”
我跪在爸爸身边,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原来,爸爸的心里竟埋着这么多的痛苦啊。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爸爸身后某个点沉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年初四,妈妈领着爸爸和我,坐上了开往爸爸老家的火车。我终于看到了爷爷,他已经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会流泪,紧紧抓着爸爸的手不放,生怕一松劲儿爸爸又会跑了似的。爸爸的另一只手握在他弟弟手里,这个和爸爸长得一样英俊的人,我的叔叔,眼圈一直红着,他说自爷爷两年前瘫了以后,每天都喊着爸爸的名字。
长时间不曾有过微笑的妈妈,脸上挂着乌云散尽的澄明的笑容,郑重地和爸爸到堂前,按老家礼俗,整衣冠向爷爷行跪拜大礼。我看到爷爷皱纹纵横的睑上,一团幸福的微笑。
妈妈又对我说:“丫,去亲亲爷爷。”我上前亲了亲爷爷,轻轻地,在心里对他说当爸爸在学校操场上讲到那个暴风雪夜骆队的故事时,我就开始爱您了,爷爷!
回来的路上,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这两年老是心神不定的,老是想往外跑了——爸爸每天都在喊我回去啊!”妈妈没有说话,她望着车窗外,脸上挂着安闲的微笑,说不定,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筹划新的生活呢!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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