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朱熹【论语集注】:
好,去声。小慧,私智也。言不及义,则放辟邪侈之心滋。好行小慧,则行险侥幸之机熟。难矣哉者,言其无以入德,而将有患害也。
陈志伟:
这一章虽然字数较少,但问题却不少。 首先,此章孔子提醒为学之道需要注意避免的歧路。遍观历代注疏,虽然大多都指出这是孔子对子弟切磋问学时出现的问题的提醒,刘宝楠《论语正义》甚至认为“此章是夫子家塾之戒”,但无人指出“群居”之与“慎独”的对立。皇侃《论语义疏》云:“三人以上为群居。”刘宝楠也指出:“‘群居’谓同来学共居者也。”强调“群居”的与他人共居性,而与他人共居即是与“慎独”相对而言。虽然“慎独”并非仅仅指个人的独处,更是指无论独处与否都要戒慎其心意,但“群”与“独”显然有一种对立关系。“群居”即是将自身存在寓于与他人共在的情境之中;而“慎独”则是将与他人共在的个我存在从具体情境中卓立出来,在共在的情境中时刻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从而使自我的反思成为可能。
无论是“群居”还是“慎独”,都与《论语》中贯穿始终的“学”紧密相关,或者可以将之看作是“学”的两种方式。
“群居”是与他人切磋琢磨,相与共学,“慎独”是在卓立清醒的自我之思中为学。 正如孔子所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寢,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而且,“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朱熹注:“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 一方面,要戒慎其心,即求诸心,无此则“昏而无得”(罔),有此则卓立明达;另一方面,又要勤学时习,即习其事,无此则“危而不安”(殆),有此则安固有得。学与思要相互结合,方能有所增益。 而群居之下,往往因他者之在而吸引自我无法专注于内心之思,由此导致本章所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的局面。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导致这种局面的根源是“慎独”的工夫没有做好。
孔子还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论语·阳货》)所谓“无所用心”,即是不能“慎独”,不能时刻地反省自己,使自己卓然而立于纷繁复杂的外在情境,专注于对某一事的思与学,只能无所事事,这样亦是难以成人的。
从为学角度来讲,“慎独”与“群居”两者都很重要,但“慎独”显然更为重要。因为孔子在此章所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这样一种局面的造成,恰恰是由于平时不注意“慎独”的修养,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以及“主忠信”、“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正是在“慎独”的意义上说的。当“慎独”的工夫做到了家,必然对“义”和“慧”就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更高层次的提升,从而化小为大,大体立而小者弗能夺,这样,在“群居”之时就不会出现上述“不及义”和“行小慧”的情况。
“言不及义”,朱熹并没有解释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而只是说明了这样做的后果:“则放辟邪侈之心滋。”即如果在群居共学之时言辞不达义理或不以仁义为言谈之资,就会滋生“肆意为非作歹”的心机,我们可以想象,任其放任,则必会产生实际上的危害,正如孟子所说:“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孟子·公孙丑上》)刘宝楠将“言不及义”为言辞涉及“非义”,而紧接此章的下一章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若终日以“非义”为言为学,则必将失去君子之质,从而难以下学而上达,以成就自我人格。皇侃《论语义疏》将“言不及义”解释为群聚说谈“未曾有及义之事”,这是从“事”上来说“义”,这一点有训诂的依据,按照前人理解,“义”一般而言专指“事”,“义”者“合宜”,即是从事上说,故皇疏更近于《论语》原义。
“好行小慧”,这句存在一些训诂上的问题,即在鲁《论语》中是“好行小惠”,但前人多将“惠”通假于“慧”,所以“小惠”之“惠”仍然是“小慧”,而不是“恩惠”或“小恩小惠”。对此,朱熹仍然没有作具体阐释,而是如同注释“言不及义”一样,从后果上来看,认为若“好行小慧,则行险侥幸之机熟”,可见还是由内在动机方面来阐发其义。“行险侥幸”是引用《中庸》文字。郑玄认为:“小惠,谓小小才智也。”皇侃进一步举了个例子:“谓安陵调谑之属也。”
这里郑玄用了“小小才智”来解释“小慧”,这个很有意思,孔子曾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也即是说,即使有周公之大才,而无周公之德,一样不足观,何况此章的“小小才智”,那简直就是小小心机、小小聪明之类,完全不值一提了,更何况这种小心机、小聪明还会产生如朱熹所说那种恶果,不仅无益,况且有害了。刘宝楠引戴望注:“小慧,为小辨慧也。”由此,我又想到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中的洞穴比喻,那些被牢牢固定于洞穴底部只能审察洞壁上的影像的洞穴人,往往会为影像的清晰、小大、形状等差异而争得面红耳赤,却永远不会认识到这些小辨慧只不过是对最虚假的对象的辨识,完全没有涉及到知识和真理。我认为这就是此章所说的“小慧”或“小辨慧”,而这正是智术师所致力于教别人的内容。
最后一句“难矣哉!”我认为这才是孔子所说这种局面的必然后果。对此,朱熹解释为“言其无以入德,而将有患害也”,即是认为这里的“难”是“无以入德”之意,“将有患害”是朱熹由对上面两句的解释自然得出的进一步的结论。郑玄认为这里的“难”是“难以成功”,不过,肯定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成功学”,刘宝楠引郑注是“言终无成”,或可更接近郑之本意。而是如皇侃进一步解释的,是“难为成人”,从修身成己的角度来看,“难矣哉”即是难以成就君子或其他层次的人格。
另外,本章与孟子的“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其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孟子·尽心下》),“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论语·卫灵公》)等文本都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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