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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就义的那个夏天,陆英有了身孕。一九○七年底,父母婚后一年
,元和出生。虽然是个女孩,陆英的婆婆还是乐得合不拢嘴。因为她自己没有小孩——《易经》称这种女人为“承筐无实”。她的独子是过继来的
,丈夫和小妾也只生了个女儿。一九○七年,元和的奶奶已经五十好几,“盼孩子盼得快要发疯了”。在她看来,“男孩子好,女孩子也好”,能
生女孩,就能生男孩,所以不论男女,一律欢迎。她挺有福气,到她去世前,一共有了六个孙儿,三男三女,但元和始终是她的心肝宝贝。
元和一断奶,就搬进奶奶的房间里住了。每天,这一老一小的早饭和午饭都不和其他家庭成员一道吃,而是设在楼上自己的厢房里。也许正因
为这样,兄弟姐妹们总觉得元和有点神秘兮兮。她不仅容貌出众,也比他们更为从容自信。老奶奶在世时,元和享有不受打骂的特权。她的父母这
样做是为了不让老奶奶难过。仆人们也小心翼翼,即使是元和惹人生气,也只能由着她。在元和的记忆中,只有一次例外。一天下午,她和奶妈并
坐在床边上,元和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下奶妈的手,奶妈也回敬了她一下。你一下,我一下地,仆人和小主子这一大一小,从游戏变成了较劲。元和
跳下床,声称要上楼找奶奶告状,奶妈没有阻止她,而元和也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把威胁变成现实。
元和能清楚记得她的奶妈,是因为她直到五岁才断奶。奶妈姓万,长方脸,皮肤白皙,牙齿洁齐。她是个沉默稳重的人,她是元和的“妈”—
—元和就是这么叫的。奶妈掌管元和的房间,她总是坐在矮凳上看着元和玩耍。元和有很多罕见的玩具,包括一些西洋货:一只洋铁蝴蝶,一拉它
就翅膀一扇一扇地,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一辆发条火车,能够沿着椭圆形的轨道跑来跑去。在玩玩具时,元和会不时跑到“妈妈”那里,站在她
两腿中间,吸上几口奶。奇怪的是,虽然被视为掌上明珠,元和还是学会了各种实践技能,并能够自立。这位大小姐很爱表现,也很在乎别人的眼
光,但她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元和七岁时,她的奶妈回合肥乡下的老家去了,不久就染上重病身亡
。在安徽,大户人家的子女断奶之后,按惯例请一个“干干”来代替奶妈。千千白天带小孩,晚上则和孩子一块儿睡觉;孩子不听话时由干干管教
她,生病时由干干照料。她是孩子的保姆、看护人,也是他们忠实的伙伴。干干通常从这家已有的仆人中挑选出来,她们必须忠心耿耿,通情达理
,换句话说,她们是靠得住的妇女,元和的保姆兼看护陈干干就是这样一个人。 多年来,陈干干一直是元和奶奶的贴身女仆。她还记得陆英当新娘时
的模样。事实上,在少爷少奶奶的婚礼之后,陈干干和其他两个女仆就玩了一场假结婚,还用上了庆典中剩下的飘带和糖果。陈干干在游戏中扮新
郎,穿戴起少爷的靴帽,另外两个仆人则分别扮成新娘和伴娘。观众们前几天刚刚看过婚礼实况,所以这三个表演者都很卖力,力图重现当时的场
景。伴娘走在新娘后头,一路撒下染得红红绿绿的花生、核桃,她护卫着新娘走出轿子,一路搀扶着她,先拜堂、再入洞房。但是刚刚玩到新人喝
交杯酒,老太太午觉醒了。她叫陈干干服侍她起床,这场好戏戛然而止。陈干干到张家时,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张家一般从合肥乡
下,或者是邻近县份如巢县、舒城、无为、庐江等地选聘佣人。这些仆人能说他们家乡话,能煮家乡口味的饭菜,也遵循相似的风俗习惯,这使主
仆之间相处更加容易。陈干干来自无为县,无为在合肥东南一百多公里之外。她被认为是“全福人”,因为她有三个儿子,而且丈夫也健在。
张家的干干,几乎都是二三十岁就成了寡妇的女人。丈夫死后,农妇一般只能依靠自己过活,她们中的很多人都选择去当女佣。这样,她们的
本事马上就能有用武之地,不论是煮饭煮菜、针头线脑、扫地抹屋,还是服侍老人小孩,也能借此过上较为安定的生活。倘能找到稳当的主家,她
们可以就此安顿下来。时间一长,就把主人家当做了自己的家。这事颇具反讽之处:一个女人为了养家,不得不抛下自己的小孩给亲戚照料。她几
乎会将余生全都消耗在雇主家中,在主人家“一待就是十年,甚至几十年”,照看主人的老母、妻子和孩子们,直到年老力衰时才返回乡下。这时
候,她自己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而且常常死在她前头。不管她有多么强烈的母爱,都只是给了别人的孩子。
陈干干不是个寡妇,可是她丈夫没法靠种田养活六口之家,她只能去张家当仆人来贴补家用。我们不清楚陈干干隔多久能回一次无为的家,据
元和说,在她离家上大学之前,陈干干从来没离开过她。陈干干跟着张家先搬到上海,又搬往苏州。她本可以留在离家更近的合肥,另找一户人家
。陈干干从没告诉元和她为什么跟着张家——是为了工钱,还是基于情感。据张家的孩子们说,这些保姆并不乐意分析事情的原委,她们相信自己
的所作所为纯属必要。元和举了个例子——这是陈千千亲口讲的。陈千千说,她生后一个孩子时,家里没有旁人,她靠在门边,手里紧抓着把长
扫帚杆子,就这样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是她的第五胎,是个女孩。她一落地,陈干干就捡起胎衣蒙在婴儿脸上。几分钟后婴儿就死了,而母亲照样
过着日子,“就当没有生她”。讲述这一幕时,陈干干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也绝无悔意,只是加了句:“那年年成差,娃娃是养不活的,倒不如
让她早点去重新投胎,投到好人家去。”陈干干这样的女性“像大自然一样强壮”。即使遇到可能勾起她们痛
苦回忆的人事,她们也能摆脱自怜自怨的情绪。陆英生第二胎时,陈干干可能就是产房中照顾生产的妇人之一。这次,陆英又生了个女儿......
内容简介
耶鲁大学历史学家金安平女士凭借其专业背景和渊博学识,讲述了张
家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的传奇故事和集体记忆,让我们有幸与中国历史进行近距离的接触。借由信件、日记、家谱、诗歌、杂志和访谈
,金安平女士为这个家族撰写了一部引人入胜的编年史。对于古老中国及其向现代转变的历史进程,她展现出不同寻常的洞察力。
张家姐妹从父亲身上继承了理性和对现代西方教育的信任,从母亲那里体会到为人处世的艺术。她们的保姆是一群来自合肥多闻的没有受过教
育的寡妇,有着自己的传统信仰和见解。四姐妹的情感和家庭,艺术与生活,让我们窥见二十世纪中国私人生活的真实面目和传统仕宦家庭的起落
浮沉,也见证了这个古老国度在过去百年间的历史与命运。
风雅颂书局(qzfys189)